转眼, 秋风寒凉,稻谷金黄, 士卒们的训练也暂时告停了。
成都府虽给士兵们了很优厚的军饷,然而士兵也并不是脱产训练的,要不然官府养兵的负荷未免过重了些。朱瑙开辟了几片军田,供士兵们自种。一到农忙的春秋两季,士兵们就到田野中忙碌,待农忙结束, 再回校场训练。
春天时地是由成都府初期招募的五千蜀兵耕种的,到秋收时, 军队骤然多了五千新编士卒, 也就有了更多人手帮忙。照常理说,若想使效率最高, 就应当让不同的士卒去做不同的事, 譬如收割谷物的、运送谷物的、割麦穗的、碾谷子的不同人群分工忙碌, 可在最短的时日内将所有事情做完。然而许是因为人手充足,军官们竟然反常地没有采取这样的安排, 而是将所有人全部分编为七八人左右的小队,每小队负责一块田地,完成这块田地的全部秋收工作。
这样分配工作的方式简直不像在军队中, 反倒像是民间一大家子人一起打理田地,分工协作的事情不由军官指派, 全由小队中的人自己商量着来。
而等到分队的结果出来, 全军上下为之哗然。
“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跟他们负责同一块田我不干”孔季大声抗议。
刚宣布完分队名单的军官冷冷地瞪着他。
这孔季乃是军中的一个刺头, 其实他个人的能力十分出采,一营兵一起训练时他经常能够拔得头筹。奈何他的性子也是最冲的一个,军中三令五申禁止打架,他却已经率众跟新编兵斗殴两次了。
军官道“你不干那你想回家吗”
孔季梗着脖子道“别老用退伍来威胁我。让我干活,我二话没有可凭什么我要跟刘家军一起干”
“刘家军哪来的刘家军”军官呵斥道,“现在大家全都是蜀军,都为成都府效力,你说这话就是在离间军心”
孔季不服气“我不管,反正我不跟那帮荆蛮共事。”
刘不兴手下的那些兵不是蜀中人,大多来自湘地,之前轮换到驻守秀山,才被刘不兴带进蜀中来的。
军官瞧着孔季那张拧巴的脸,都气笑了。照理说这种不服从命令的刺头从军中赶出去也便罢了,但孔季算是他的得力手下,练兵练了也快一年了,怎么说总有些舍不得。再则其实孔季心眼不坏,就是年少气盛,脾气倔,打磨好了未必不能成材。
于是军官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附近没了别人,军官的口气不再那么严厉。他问孔季“你为什么不肯跟他们一起做事”
孔季不屑道“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讨厌那帮荆蛮。一个个弱得跟鸡崽似的,口音又难听,还都以为自己是老兵就很了不起似的。”
军官还没说话,孔季又道“这回的分配硬把我们跟荆蛮分在一起,将军是想趁着秋收让我们跟荆蛮握手言和这简直是别有用心反正让我干活可以,让我和荆蛮好好相处,我拒绝”
正如孔季所说,这次的分配不按营划分,反倒刻意地将蜀兵与厢兵混编在一起,几乎每一组都是又有蜀兵又有湘兵,人数还都是对半开的。自打军队扩编以后,蜀兵湘兵的矛盾就层出不穷,这回刻意将人分配在一起,显然有强行让两方相处,减弱矛盾的用意。
军官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将军的用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孔季哼道“我又不傻,这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凭什么这么安排”
“凭什么”军官语气可笑,“我问你,你为什么来当兵”
孔季一愣。这军营里的士兵一开始报名参军,几乎都是为了丰厚的粮饷而来。不过待得久了,理由也多了,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报答长官的恩情等等。
军官道“军队给你发粮饷;朱府尹治理蜀中,让你的家人能平安度日。你现在居然问我凭什么凭你吃军粮,领军饷凭你的家人在官府的照料下能过好日子你他妈种地的时候问不问凭什么要给庄稼浇水你给别人做工的时候问不问东家凭什么让你干活这里是军队,你服从命令就是天经地义”
孔季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失语。
军官又道“你既然知道将军希望你们和平相处,你还屡屡挑事儿,你种地的时候怎么不把种子挖出来你跟谁对着干呢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是诚心忠告你,你要不照规矩种地你就别当农夫;你要是不服从军令你就别当兵。趁早滚蛋”
孔季愣怔片刻,心虚地抿了抿嘴,彻底不说话了。
军官问道“你现在还有意见吗”
过了片刻,孔季闷声回答道“没有。”
军官道“归队”
回到队伍前,军官扫视手下众人,问道“你们谁还有意见”
其实大家对于这样的分配都不乐意,谁愿意跟异己合作呢但孔季都被骂服了,其他人有意见也不敢说。
军官便道“那你们就好好干吧。将军有令,全军前三成收完谷子的队伍可额外或得一个月的粮饷作为奖赏。”
士兵们听到有奖赏,顿时又打起精神来。
于是乎,秋收分配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等地里的稻谷到了腊熟末期,最好的收割时间也到来了。
虞长明与贾聪骑着马在田埂上行走,远远地能看见士卒们正在田地里忙碌。
秋收是非常繁忙的,庄稼的收割期很短,只有几日,若不能在这几日里完成全部收割工作,稻谷就会被鸟弹或吃,风刮落粒,影响收成。
不过士兵们并不是安静地忙碌,相反,田野里非常热闹。
所有蜀中的士兵都在大声地唱着歌谣“寒风吹,稻子黄。金秋收割满粮仓哎”
农人劳作时总会唱歌谣助兴,要不然农活儿干得难免枯燥。蜀中每乡每县的歌谣其实略有不同,却也大致相似,众人和过几遍,就能整齐地唱出来。成百上千名士兵一边劳作,一边放声歌唱,不可谓不震撼。
不多会儿,蜀兵一曲歌谣唱罢,湘兵们立刻就接上了。
“春播种,秋收粮;田无闲,农人忙”
他们的歌谣与蜀军截然不同,口音亦有差别。每个士兵都扯开嗓子唱,比方才蜀军唱时更响亮。
等湘兵一曲唱完,蜀兵再次接上,唱得更响了,声嘶力竭的歌声能传出数里远。
虞长明失笑“这是在斗歌”
军中再三禁止两派人马争斗,眼下士兵们也忙得没空争吵打架。可双方的矛盾仍在,也不知打哪儿起的头,竟然弄成全军斗歌了。
虞长明不免有些担心。他相信此番相处能够减弱蜀兵和湘兵之间的矛盾,不过就不知能减弱多少了。
一旁的贾聪似是看穿了虞长明的担心,安慰道“虞将军放心吧,等忙完此季回到军营,相信蜀兵与湘兵的不和当可消弭。”
虞长明听他这话倒似很有把握。不免问道“给他们这般相处与协作的机会,也未必能彻底消弭不和吧到底出身籍贯不同,从军的想法亦相差甚远,这些矛盾只怕极难化解。”
要知道当初刘不兴引兵入蜀的意图是要攻打成都府,双方也都经历了一段备战的时期,他们曾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就算现在两军已合并为一军,心结却未必能解开。
贾聪微微笑了笑,道“虞将军,依我所见,眼下蜀兵与湘兵相互歧视厌憎,非为其他,只为双方互不了解之故。至于其他种种矛盾实是先有不和,才有矛盾。可既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蜀人又如何湘人又如何募兵又如何军户又如何待双方相处一阵,互相了解,矛盾自能迎刃而解。”
朱瑙虽将刘不兴的兵马编入蜀军,可由于双方兵马训练进度不同,也为兵卒间的羁绊建立不易,不可轻易破坏,所以他并没有打破营的建制,而是将湘兵以营为建制编入蜀军。因此在秋收之前,蜀兵与湘兵其实并没有密切相处过。
虞长明微怔。他听朱瑙与卫玥都说过贾聪此人十分聪明透彻,尤通人性。贾聪方才说的这番话,他就从未听闻过。
先有不和,再有矛盾这话初听时觉得很荒唐。人怎么可能是先不和了,再出现种种导致不和的矛盾的呢难道不是先有了种种矛盾,才会双方导致不和吗
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竟也有几分道理。就说他自己,他喜欢或是憎恶一人,是先喜欢或先憎恶了,才渐渐为自己补充许多喜欢和憎恶的缘由。相反,若他喜欢一人,即便他们之间有诸多矛盾,他也不会因为这些矛盾就憎恶那人。
田野上已响起不知第几轮的斗歌了。年轻士卒们精力充沛,干着这么繁重的活儿,歌却越唱越嘹亮,不知疲惫似的。
虞长明听着不同的歌谣,渐渐听出些乐趣来,脸上有了笑意。
“但愿如贾参谋所言吧。”他感慨一声,骑着马继续去前方巡视了。
一块稻田上,孔季正拼命割着稻子,一面割,一面时不时回头向后看一眼。在他后方不远处,一个名叫鲁丰的士兵也和他一样正用最快的速度收割麦田。
那鲁丰从前是刘不兴的手下,也是个暴脾气。他跟孔季早有矛盾,前不久两人才刚打过一架,各自都挨了罚。这回军官有意为之,竟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块田中。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谁也不想再受罚,更不想被逐出军中,两个暴脾气倒也暂时忍了,互不搭理,只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仇人之间也会有点心有灵犀,这两人间并未有过交流,不知怎么地就颇有默契地比起了谁能用更快的速度割稻子。
转眼,两人割下来的稻子都已累得小山高了。
同队的其他几人已累了,就走到边上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
“孔季,你歇会儿不”孔季的同伴招呼他。
孔季头也不抬地喊道“我不累”
鲁丰的同伴也叫他“阿丰,你饿不要不要吃点东西”
鲁丰同样不抬头“不用”
其他人无奈,也就不喊他们了。
其实孔季和鲁丰并非不累,只是逞强而已。谁也不甘心落了下风,咬着牙继续埋头干。
临近黄昏时,鲁丰终于率先扛不住了。他丢下镰刀,瘫倒在麦田里喘气。
孔季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故意很响地嗤笑“废物手底下养出来的果然也都是废物。”
同队的几名湘兵顿时大怒“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算什么东西”
几个蜀兵也站出来了,不让孔季势单力薄。
眼看两方又要闹起来,好在队里还是有理智的人,忙出声劝道“行了行了,有谁还想被扣半年粮饷的都少说两句吧。”
想想违反军令的处罚,众人的火气这才压下去,一场未起的战火暂告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