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完全出乎重玄子的预料。
过去这一晚上,他全程陪着徒单镒。深知徒单镒和胥鼎、仆散安贞等人商议时,也绝没提到这样的安排。
他下意识地去看胥鼎和仆散安贞两人。
胥鼎神色如常,但始终抬眼瞅着郭宁和术虎高琪走来的方向,又转回头来,看看徒单镒。而仆散安贞身后将校轻声议论,仆散安贞神情冷淡,且作不闻。
此时天色黯淡,火把被一一点起,火光摇曳到处,将这些人黑色的身影拖得老长,晃动不休。正如这些人在淡定之下,始终都各怀鬼胎。
重玄子沉声道:“那郭六郎想干什么我去问一问”
刚往那方向举步,袍袖一角被徒单镒用力攥住:“别动”
他回过头来,见徒单镒端坐在肩舆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大人,这”
“别说话”徒单镒叱了一句,随即轻声道:“这小子敢这么做,是因为我还坐在这里蒙古军已经攻入河北,大敌当前之际,他若乱来,那就得一拍两散了,谁也讨不着好你放心看着站稳”
重玄子稍稍垂眼,见徒单镒揪住袍袖的五指太过用力,指尖已握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到这时候,他可明白了。
当日郭宁杀了赤盏撒改,得罪了完颜纲以后,就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后来他擅自行动,抓了升王在手,依然是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这是第三回了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就是看准了徒单右丞绝不容朝局失控
偏偏徒单右丞还真拿他没办法
好,好,既然如此,且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就不信了,这满朝文武面前的整场大戏,你真能一口气唱下去你这厮,只是个溃兵首领罢了,眼前这些人,你认都不认得
重玄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口气绵绵入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振,重又摆出了道骨仙风的高人气度。
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这两人悠然,周围不少人的哗然声响愈来愈低,顷刻间恢复平静。人人都道徒单老大人自重身份,所以派出得力部下出面这也是理所当然。
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并肩而行,走得不快。
术虎高琪今年才四十岁,在朝中武臣里,他的名望和资历,都算不上一流。泰和伐宋时,如完颜纲、胡沙虎乃至如今投闲置散的老将仆散端等人,都是一方统帅,徒单镒虽是文臣,也节制过陕西元帅府,用兵威胁南朝梁、益、汉、沔等地。而术虎高琪当时统兵在万人以下,因为作战勇猛才加了都统头衔。
直到这几年,军方重将接连丧败于蒙古,最后两个掌握重兵的名将完颜纲和胡沙虎又在一夜之间皆死,术虎高琪这才压抑不住野心,悍然率军回到中都。
但完颜纲和胡沙虎这么快就兵败身死,一方面激起了术虎高琪的野心,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戒惧。他来中都,看重的是桌上的肉,也只是想吃一口肉罢了。他并不想,也不敢掀桌子。
主将的逡巡心意,很容易反映在军队的士气上。或许在他看来,身后的千百将士乃是凭借,其实放在郭宁这样的老卒眼里,将士的动摇,便完全体现了主帅的动摇。
所以郭宁捡软柿子捏,第一个就找上门来。
而对着俨然徒单右丞心腹的郭宁,术虎高琪果然很客气,甚至有些刻意的亲切。
两人走了短短百余步,术虎高琪转着弯打探了郭宁和徒单镒的关系,赞叹了郭宁的勇猛和徒单镒的谋划,张口闭口六郎,唤了有十余回不止。
眼看将到广场中心,郭宁忽然问道:“术虎元帅,你看在场的武臣,够资格的还有谁”
术虎高琪心脏大跳了两下。
“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始终是坦然神色,也不显半点拘束。他道:“人太少了不像样子,我还得带几个武臣去见升王。不过,我不熟悉这些人,术虎元帅能替我介绍下么或者替我引见,那就更好了。”
术虎高琪喜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不枉了我刚才立刻就跟着郭六郎前来,全没一点犹豫看这样子,我是过关了,这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啊
我明白了这郭宁虽然勇猛,可崛起太快了,少了见识。徒单老大人也知道,只靠着郭宁一人不行,所以,这是有意给我机会呢这是要试我的眼力和才能
当下他卖弄精神,抢前半步引路,口中道:“要说朝中武臣,首先当然是这位”
他和郭宁一前一后,走进人丛里。
经过徒单镒面前的时候,术虎高琪站定脚步,深深行礼,然后才往前。
徒单镒咳了两声,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旋即两人站到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面前。术虎高琪满面红光,躬身行礼:“申国公,请随我们来。”
被唤作申国公的,乃是曾经当过右丞相,统领天下兵马半数的老将仆散端。泰和年间章宗皇帝起兵伐宋时,仆散兄弟二人执掌兵权,兄长仆散揆总领前敌,而仆散端行省南京开封府,负责一切后勤事务,可谓声势煊赫之极。
后来章宗皇帝病逝,遗诏曰内人有娠者,生子立为储嗣,卫王完颜永济命仆散端出面,护视章宗内人有娠者,结果数日之内,仆散端即报说,皇妃胎气有损,而后两名有孕在身的妃子皆死。
卫王这才安心坐稳大金的帝位,而仆散端此举颇遭朝堂上群臣讥讽,以至于卫王也不愿仆散端总是出现在朝堂上,令人想起这操作。这老将遂领一闲职,在家休养。
一休养,就是四年过去了。
昨夜中都大乱,仆散端当然也遣人四出打探,这才匆匆出面,跟着徒单镒等人来到宣华门外。但他是过气的重臣,手里并无权柄,所以也很识相,站在队列后头,并不轻易冒头。
结果,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一同前来邀请
如今这中都城里,武力最为强横的,当然是杀死胡沙虎,压服叛乱的郭宁。而中都城外,则是掌控缙山余部数万,此时仍与蒙古军对峙的术虎高琪。这两人同来,礼数实实在在是到了。
仆散端只觉受宠若惊,想来这是徒单镒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
他年纪虽然老迈,雄心还在,偏偏却了冷板凳。四年时间下来,屁股尖子都快磨破了,日子过得何等煎熬谁能想到,徒单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了朝局之后,还能想到我呢
总算有了出头之日,断然不能放过
仆散端向着徒单镒所坐的肩舆深深行礼,迈步出列。
有了第一个,接着就有第二个。
说来荒唐,第二个乃是仆散安贞。
这几个时辰,仆散安贞的心里其实很不愉快。当时在宜中坊,徒单镒和胥鼎两人简直如丧家之犬,全靠着仆散安贞麾下的拱卫直和威捷军击退了追兵。当时说好了三家瓜分权柄,结果事到临头看看,这宣华门前全是人
一个个都淌着口水,全都是等着上桌吃饭的
本来应该暗地里分食的美味珍馐,非要拿到大庭广众之下,那还能自在享用吗
话虽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看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皆有实力,看他们二人的亲密架势,显然也没法单独把谁排除在外。